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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冬

民国背景

  

京城的冬天酝酿在深秋的两场雨里,待雨过天晴,巷子里的湿树叶打了卷儿,扫成了堆,也就入了冬。初入冬月的几天是刮风的,不论白天夜里,高兴了就呜呜地刮一阵儿,吹得大户人家掉树枝儿,小门小户飞瓦片儿,过不了半天儿,就又是晴天白日,月朗星稀的好光景了。


北风呼啸了半夜,窗子底下的木头棍儿砰砰地敲打着的窗棱子,仿佛是个喝醉的更夫,并不管几更几点,只知道在这黑更半夜乱敲。床上的人虽是听见了,却懒得起身,左不过也睡不了多久,谁还舍得这会儿爬起来。木棍儿早就坏了,自己修过两次可还是顶不住多久,眼么前儿要是为了它开窗子鼓捣,非得被灌一个满膛儿不可!这么想着,这人一翻身,背冲着窗台把被子一蒙,掩了大半的后脑勺,好在被子里的棉花还不算太瓷实,多少是能帮他挡住些声响的,剩下的动静他自己觉得刚刚好,免得犯懒睡过了头。


郭德纲起床的时候,外面还半黑着天,就像是一整块儿的布料从群青的染水里抖愣出来,四角抻平地罩在上空似的。他穿着一身小白褂,底下是一条绷腿儿的薄棉裤,先扎上一条巴掌宽的板儿带,才在外面套了件纯黑色絮棉的大褂,蹬上一双旧布鞋,洗脸漱口,把屋子也收拾利索了,拿起一个小包袱儿,奔护城河边儿上练功去了。


路上没什么人,只有三三两两泼水扫街的,也有几个勤快的小伙计在自家商铺门口收拾,都不舍得高声说话。寒风如同小刀片儿一样刮在人的脸上,郭德纲觉得自己身上的大褂压根儿就是摆设,前后都让风给吹透了,顶着风走路更张不开嘴,只好在心里默默地嘀咕早就烂熟于心的《兵器谱》,恨不得自己用那刀枪剑戟给风捅个窟窿。


照例练了一个钟头的功,群青的大布渐渐收卷起来,天边晕染开靛青,蜜黄,云峰白,寒风止住了些,郭德纲心知今天肯定又是一个响晴白日的好天儿。掏出一块儿白手绢擦了擦汗,把小包袱里面的布鞋拿出来和脚上的这双倒换了,才回了城里。


天色已亮,永定门内的街道两旁,店铺林林总总的都开了门,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也出了摊儿,蒸腾的热气从早点铺前的小棚子里飘荡而出,棚子下面摆着三四张木头桌子,四周围都上了座儿,小伙计在一旁用勺子霍愣着大铁锅,嘴里抑扬顿挫地喊着“水饺儿,汤饺儿,鲜馄饨——馄饨诶,开锅!”


郭德纲递上两分钱,招呼伙计盛多半碗热馄饨汤,伙计不用看就明了地知道是他。这个人每次来都这么要,自己起初好心眼儿,多帮着盛了几个馄饨,这人愣是不吃,另弄了一个碗,把馄饨挨个儿倒腾过去,推给旁边的一位老先生,要不是那位也认头,这碗馄饨自己真是不知该怎么打发才好。直到这两位过来的次数多了,跟他们聊上话才明白,他俩是搭伙疃春的,年轻的这位是使活的,连说带唱都是他,不敢不吃饭,也不敢吃饱了,那老先生给他量,倒没那么多顾忌,这人原话怎么说的来着,“老头儿多吃点儿没事,正好压台”。


“这位爷,您的馄饨汤好喽,今儿个立冬,您多少得尝俩馄饨,诶,您那老先生没一起过来?”小伙计端着碗递给郭德纲,想着顺便闲聊几句,可惜这边儿才答了句“没来”,小伙计就忙得被旁边那桌叫走了。其实,不让老头儿来是郭德纲自己拿的主意,早和怹说好了,冬仨月不许怹跟着撂地。老头儿年岁大了,家里也不指着这个吃饭,不能因为自己再连累人家,现如今连累的已经够多了。


郭德纲把碗里的两个馄饨连带着紫菜划愣进肚,干了半碗热汤,起身去了前几天一直去的胡同口。上午撂地大多拢不住人,就算在天桥那样的地界儿也是一样,可他觉得,能拢来一个人也是好的,挣一文是一文,他不想白白浪费了这不刮风不下雨的好天儿,和这膀子力气。


在胡同口站定,郭德纲先随口来了两段儿莲花落,引得几个小孩子跑过来凑热闹,又跑回去招呼家里的大人,“前儿的那个说相声的又来啦”,等胡同里捏着葱,包着蒜的大娘大嫂都出来了,行路的、歇脚的、拉车卸了客的,都过来扎堆儿也差不多了,这才正经开始说上几句场面话。好话刚说到一半,人群中站出来一个汉子,“诶,这寒冬腊月的,爷们儿听你说一段儿两段儿的没什么,但是得听过瘾的,不过瘾可就不给钱了!”


“各位老少爷们儿,城墙高万丈,全靠朋友帮,您各位肯站在这儿,就是捧我了!我肯定给您说舒服咯,您要是有哪段儿想听的,爱听的,您说出来,我保证让您过瘾!”这话说的很是客套,只一心地想让周围的这些粘子满意了,多少给点儿钱,亦或是捧捧人气儿也好。


起哄的汉子本想搅和搅和这疃春的,寻个乐子,最好再赚几句软话听,他爱听别人朝他说软话,别人的话越是软和,他自己就越是个爷了。可他不料想的是,这疃春的说出来的话,软中带硬,看似是奉承人,实则却托大的很,仿佛任是谁说出想听的来,都能给人家说。更让他搓火的是,他原本只想起场哄,哪里真知道有哪段好听?这一下子呛得他说不出话来,左右寻觅了一圈,扯着一个半熟脸儿的人央各人家,“大哥,您有什么想听的,让他给您说一段儿”,说着又拍了拍自己腰上的口袋,一脸财大气粗的劲头,“您放心,他说的您满意了,兄弟我掏钱!”


被扯着的那位心里明镜儿似的,可也不想为了这说疃春的得罪人,索性自己掏了几枚铜板过去,“来一段《刘半仙算卦》吧”。郭德纲一听就知道这人还真有点道行,这段出不了大差大错,却也不好出彩儿,紧着说,一小段儿就完,松着说,大半天的功夫也是有的,好在他跟着金老先生学过几手,这种活早就攥弄在肚子里了,把人气重新拢了拢,不过潦潦几句话,刘半仙就跟街坊二大爷似的立在那儿了,和街坊二大爷一样的让人亲切、熟悉,却比二大爷更懂得诙谐,俏皮,懂得自卖自夸。


一整段《刘半仙算卦》说完,日头照的人影都短了一块,鼓掌的,喊好的,自是不吝惜,有张罗叫他明天还来的,也有一两位性急的,不等杵门子就给钱,郭德纲抖开了扇子一一接过,嘴里念着各位好处。时近正午,大伙儿都图自个儿的饭食去了,他也不再拢人,待人群散的稀稀落落了,才抓起脚边儿的小包袱离了胡同口,正往怀里揣钱呢,后背就被人拍了一下,一转身发现是个同自己差不多高,身量偏瘦的人。


“嘿——疃春的,咱论起来,都是江湖上的,你挣你的钱本不归我管,可你在这胡同口挣钱,就归我管,前两天的我不管你要了,今天的,见面财分一半,以后这三街五巷的我就容你说。”说着就要从郭德纲手里抢,却没想钱还没到手,腕子被抓个瓷实。


郭德纲本想打他一顿,从小练的童子功,同时打他这样的两个都应付的来,可毕竟自己在京城还想长久地待下去,这样的地头蛇不打点好了,恐怕讨不着好处。再者说,自己只身一人出门闯荡,这儿除了三位老先生也没多少熟人,倘或是真打起来,把他打坏了,找大夫的钱自己掏不出来不说,闹到警察厅就算想打点都找不着托的人,篓子就大发了!这么想着,郭德纲咬着牙松松手,把手心里还没捂热的铜钱撒给了他,仿佛这钱从来和自己没关系似的,低头往前就走。


吴贵儿轻而易举地拿着了钱,也没了什么可再说的,放了眼前这说相声的不理,奔去了常混的酒馆。郭德纲知道这种人得了钱就顾着吃喝玩乐耍,并不能真把自己怎么样,说白了也是个奔饭食的。这大冷的天,不是非出门不可的,谁愿意出来挨冻?不过都是为了填饱肚子,暖和身子,他似乎比自己更可怜,竟从自己这样的穷苦人手里要钱,自己好歹是凭着一张嘴逗那些人乐了那么半晌儿,他连个傍身的手艺都没有,真是……呸,臭下三滥!


就这么东想西想地揣着手走回了小院儿,从外面的小棚子里现拿了几个黑灰杂糅的小煤块进屋,扔进火膛子里捅了捅,待火烧起来,舀了一瓢水做在炉子上,一来给屋子里添些热乎气儿,二来一会儿吃饭喝水也方便。今天是立冬,按理来说应该吃顿饺子,可是家里的钱不多,除了下月给房东老太太的,还要给爹娘寄过去一些,不能为了一顿饺子,几天不吃饭不是?洗手擦脸的功夫看见墙角立着的大葱了,郭德纲心里琢磨着,谁说立冬一定吃饺子了,过立冬,吃大葱,怎么不行?


换了件家居的暗色长衫,手头儿上才开始包葱叶子,就听见周家大嫂拍着院儿门问,“郭先生回来没有?”


周家大嫂就住在旁边的小院儿,知道只要不刮风下雨,郭先生准出去奔营生,中午回来吃趟饭,下午还出门,直到晚傍晌儿再回来。她起初听自己男人说,旁边搬来了一个撂地的爷们儿,心里还有些不安生,生怕整日不三不四地招一堆人,乱乱哄哄;亦或是心里只有着自己的营生,三更半夜,天还没亮就练功,院儿和院儿只隔一堵墙,怎么受得了?可日子长了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,旁边这位出来进去总是一个人,没什么朋友,偶尔来个老先生,也是文文气气的,说一会儿话就一块儿出去了。人家从不在家里练吵人的功,只有晚上吃完饭闲着的时候,才能隔着院墙蹭几段儿不知是什么的小曲儿听,街上打把势卖艺的她也看过几回,从没这么好听又新鲜的玩意儿。


光是会的玩意儿新鲜,也顶多论着年岁叫一句大兄弟。京城里讲究,只管有德行、有学问、有本事的人,尊声先生,郭先生便是这样的人。以撂地为生,凭自己的手艺吃饭,会读书,会写字,待人接物也好。自他搬来之后,凡是给爹娘公婆写信的活儿,都是求的人家,说一句写一句,从没不耐烦过,也从没有因为信中所说的话都是鸡毛蒜皮的事,而笑话过,字迹工整,却连润笔费都不肯要,是以,自己和自家男人都是称呼他郭先生的。


郭德纲听见忙拍拍衣服上的葱皮儿,出去给周嫂子开门。这邻居两口子都不错,周大哥比自己大个三四岁,是帮人扛米的,大嫂子据说原先是在布店里给人打杂收拾,自打生了孩子就在家里看着妞妞,外搭给别人缝穷。起初托自己写过几回家书,见不收钱,倒不知怎么答谢好,时不长的送些东西过来,几个橘子,个把儿鸡蛋之类的,周嫂子还张罗过要帮他缝补衣裳,郭德纲不舍得劳烦外人给自己做这活儿,笑着说自己衣服结识,禁得住折腾。


“郭先生,我家那位说了,今儿立冬,想着请您过去一块包饺子吃,面和馅儿都准备好了,您来吧,大家一块热闹热闹。”周嫂子穿着一身枣红色的棉布碎花儿袄子,藏蓝色的裤子,乌黑的头发盘的高高的,双手上还粘着些干面。


“嫂子,谢谢您和周大哥,好意我心领了,您俩还有孩子一起吃吧。您也别瞒着我,我知道您家日子也不宽裕,您和大哥都不容易,多给孩子包点饺子吧,前几天见您还倒腾药锅来着,敢是孩子有点不合适吧?”


周嫂子听他这么一说,倒没窘迫,点头应下了,穷人的日子原本就是这样。她只觉得这郭先生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,其实心思细,又太执拗。“郭先生,一顿饺子算不了什么,不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儿么,你周大哥要是看你不去,又该怪我不会说话了。”


“嫂子,这,真不用,其实……其实,我,那什么,我,我一会儿有个朋友要来,都约好了,我……您看,我这儿都准备包葱了”。郭德纲随手抄起那半根葱举给周嫂子看,周嫂子这才明白,嗨了一声,“感是有朋友要来吃饭啊,那好那好,那您忙活吧,我回去和你大哥说去,改天再来,都邻里街坊的,哪天都一样。”说着就回自己家去了。


把周嫂子让走,郭德纲看看手里的半根葱,心说得亏有它,算是解了围了,自己还是踏踏实实地煮大葱吧。周家大哥和嫂子的日子不容易,还拉扯个两三岁的孩子,和自己从前的日子没什么两样,或许更苦些也说不准,还要给两边儿的爹娘老家儿寄钱。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,哪儿能指着人家街坊管饭呢?平日里周家两口子帮着自己的已经不少了,哪块儿卖的瓜果梨桃新鲜,哪家店铺里打的油盐酱醋好吃,这三街五巷的都住着些什么人,全是人家两口子指点的。


郭德纲把葱包好,切好了骨节段儿,往开水里一下,正盯着它们发愣呢,就听着外面连着几嗓子“德纲,德纲——”,这声音半生不熟,绝不是周大哥,像是……像是于谦。


于谦不是第一次来郭德纲的小院儿,只是上次匆匆忙忙地替老先生跑腿,给他送些东西,赶着暮色四合的时候来过一趟,并没瞧真着,今天算是正经八百地看见了。院门儿朝西开的,进门左手边儿有一个洋灰抹的水池子,旁边放着笤帚簸箕,一个大木盆,半上空有一根细麻绳子直崩崩的,两端系在西院墙和屋外墙的铁钉子上,正对着门口有三个青灰色的水缸排成一排,紧挨着南墙,往里东南角儿的地方是一块用小木棍围成的简易篱笆地,东北角儿用砖头瓦片垒起来一个半人高的小棚子,挨着屋子外墙,院儿里的空地不大,站个四五个人还是有富余,屋子约么着也不大,却是正经坐北朝南的。


郭德纲出屋一看果然是他,周正的脸庞白嫩地仿佛一块儿水豆腐,两边儿脸蛋儿泛着微红,好似哪个调皮的孩子往豆腐上点了几滴玫瑰露,头发梳的一丝不乱,身上一件银灰色绸缎马褂,领子里镶着一圈纯白的毛儿,对襟儿盘扣两侧绣着回字暗纹,脚底下一双黑色布鞋,足有九成新,就是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让他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,若是换成南瓜小泥壶和金边鸟笼子,才算浑然一体。


看他那么笑么劲儿的站在院门口,郭德纲一时竟说不出来话,拙嘴笨舌地连着念了几遍“于”,不知道后面该叫他名字,还是叫什么别的。直接喊名字太不礼貌了,若是喊他于大哥又太土气,想喊他于少爷,上次人家就已经纠正过不让这么叫,一时之间嘴里这个拌蒜。


“诶,是我,是我,于谦。”于谦觉得有些好笑,自己的名字是烫嘴还是太难记了,竟让人家一个劲儿的叫不出来,“您下回叫我直接喊名字就行,于,于地喊我,我还当是我没站住呢。”


这话把郭德纲臊的,也不管礼不礼貌了,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巴掌就拍在于谦肩膀上,“您可真没溜,哪有这么编排自己的?快进来快进来,屋里坐。”


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,于谦把东西放在桌子上,郭德纲赶紧里出外进地给人涮杯子倒茶,“我这儿没什么好茶叶,您凑合着用两口得了”,再进来的功夫就瞅见于谦正用笊篱从锅里捞那几段儿葱。


“德纲,你别忙活了,你这是要煮葱姜水啊?刚才给我开门,这葱都煮蔫了,我帮你捞出来了啊。”


“啊,啊那什么,不是,嗨,您别举着它了,您把这葱段放这儿就行。”说着从小柜子里拿出一个盘子递给于谦,顾左右而言他地招呼他喝水,也不知道他今天来有什么事儿,想着先把葱留下,等人家走了再接着煮。


于谦只当自己见识少,以为这煮熟的葱段儿还有什么用处,也就听话地搁进盘子里,先坐下喝茶说话,“德纲,这不是立冬嘛,那什么,我就想着借你的炉子使使,在你这儿包顿饺子,我昨天晚上刚从外面回来,来不及提前过来知会你,索性我就琢磨着,今天直接过来,真不错,你这儿还没开始包,正煮葱姜水呢。”


郭德纲哪儿还不懂这个去?人家这么说是怕折自己的面子,一个于家少爷,可着京城还能没个吃饺子的地方了?怎么就非得借自己的炉子用?就是惦念着让自己立冬吃上饺子罢了。这么想着,心口就突突发热,顿时觉得自己所谓的面子,并不需要在这个人面前粉饰,略略一低头,“不瞒您说,那不是葱姜水,那是中午饭。刚刚隔壁院儿的叫我去他们家包饺子,我没去,琢磨吃点大葱挺好的,得亏没去,这不把您给等来了嘛?”


只言片语就让于谦把事情捋了个明白,“嘿,那不是姓何的嫁给姓郑的了么”,说着把桌子上的大包小包一一打开,“我不知道你吃什么肉,就买了半斤羊肉,半斤猪肉,让伙计都做成馅儿了,这是一根白萝卜,这是从家和好的面。”


这天儿里的猪肉、羊肉有多贵,郭德纲向来不敢过问,新鲜水灵的大白萝卜也不好找,最令他意想不到的,就是这被油纸和屉布里外两层裹着的面团,这一团儿面,就是一块儿同等大的金子也比不上!天底下哪儿找这么体贴周到,为他一顿饭这么费心思的朋友去?


“哥哥,您真是好人,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了。您等着,我这就拿案板去,咱们俩人一起包饺子。”说完郭德纲就赶紧起身去寻摸各种家伙事儿,生怕再坐在这里就会更加失态,他不想失态,更不想让于谦发觉,这无场合,也无关面子。


于谦倒是没觉得有什么,甚至侧着脸笑了两声,而后就开始洗手揉面,他一个从家里被轰出来的主儿,成天游手好闲,东跑西颠的,哪儿就成了最好的人呢?好在他平时并不想那么多,自由自在惯了。


郭德纲拿了一方一圆两个板子进来,方的给于谦擀皮儿,圆的自己用来切萝卜,把萝卜切成小碎丁子,和羊肉放在一个盆儿里,扔上一把碎葱姜沫,再倒上几滴黄酒,绕着盆儿洒上一圈香油,一小把盐粒子,用筷子转着搅拌,猪肉馅儿搭着大葱,比羊肉的还省事,只多一两勺花椒水。


两盆馅儿都和弄好了,于谦都擀上好几个饺子皮儿了,别看他在家里是个少爷,平日里提笼架鸟,出门在外照样是把干活儿的好手,要不然爹娘哪儿就真舍得把他轰到于家的小宅子里去呢?一手骨碌着擀面杖,一手转着面剂子,一抬手就是个周周正正的圆片儿,四周较薄,中间微厚,递给郭德纲。郭德纲对这少爷会擀饺子皮的事,并不觉得奇怪,一挤一按之间就拿圆皮儿裹着肉馅儿变成了一个个元宝。


有道是好吃不如饺子,好玩儿不如包饺子,于谦对这句话深以为然,尤其是和郭德纲一起包饺子,面是软硬相宜的,馅儿是浓郁香醇的,就连擀面杖都是长短顺手的,顺带再聊会天儿,给他讲讲自己从小是怎么跟着兄弟出门玩儿,当初怎么和父母提的下海,怎么被轰出来的。不论是长脸的,还是丢人的,他都想告诉郭德纲,一股脑儿的告诉他。


饺子包的差不多了,火上提前做的水也开了,先煮猪肉大葱的,再煮羊肉萝卜的,饺子一圈一圈地转着,直到两三回水起水落,饺子再度翻滚,就捞了出来。两个人坐着脸儿对脸儿,中间是两盘饺子,一人面前一个倒好醋的小碟儿,边吃边聊。郭德纲用饺子在醋碟儿里沾了又沾,才问了一句,“您这些日子出门,干什么去了?”


“五哥,就是我一个发小儿,前些天成亲了,媳妇儿是家里给他定好的,我们几个过去帮忙,又借着给他庆贺的名义,看了好几天的堂会,我还上台串了一个呢。”郭德纲这才听说于谦会唱戏,更是起了兴致,打听他唱的哪工儿,什么戏份,哪几句戏词儿,于谦讪讪地摆摆手,“就串了一个小生,连傍角儿的都不算,念了几句白,就我们那几个人乱捧,上不得大雅之堂,我是冲着好玩儿上去的。”


郭德纲笑他定是自谦,不过越是这样说,越是想看看对面这人在戏台子上的模样,心想着若是赶上了对的景儿,一定要攒兑他当着自己的面儿来一回,唱一回什么呢?这人长的白净端正,要是来老生花脸的,显不出来,方巾生虽看似合适,可他肩宽背直,再加上到底不是正经坐科,恐怕脚步和扇子并不好驾驭……郭德纲一时没了主意,想着这事儿还是得找老先生指点一二。


两盘儿饺子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光儿了,两个人都很是餍足,尤其郭德纲,就觉得胃里暖暖的,像是窗外的日头照了进去。在屋里收拾了片刻,各自抓了把瓜子来吃,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,聊到最近营生怎么样的时候,郭德纲一如平常地对答着,只说还那么回事,没提自己撂地,更没提乐天茶楼的事。


外面的日头透过窗户纸斜照进来,大大小小的方形影儿落在床上,于谦张罗着陪郭德纲去茶楼,然后自己回家,郭德纲把桌子上的瓜子皮儿尽数胡撸进土筐,笑着和他说道,“老先生提前和我说好了,立冬歇一天,怹和老伴儿要一起包饺子吃,许是家里要来人呢。”于谦点点头,心里却觉得说不上哪儿不对劲,瞧着郭德纲说的实诚,找不出什么破绽,便生了个新主意,要和郭德纲一起出门逛逛。


郭德纲心底本也生出来下午不干买卖的意思,这会儿一拍即合,两个人出门的时候正赶上周嫂子在院儿里晒被子,见着郭先生出来自然招呼一声,旁边那张新面孔虽不认得,却端正地很,便也周全地叫了句“先生”,回应她的是一脸温厚的笑容。周嫂子一边拍打被子一边自顾琢磨,郭先生并没扯谎,果然是有朋友来找他的,和这位先生走在一起,郭先生跟往常有些不一样,那模样就像布料铺的掌柜的合账算对了数似的,浑身踏实下来了。

郭德纲和于谦七拐八拐地穿胡同去了果子巷,那儿是京城里卖干鲜果品的好地方,大小摊铺鳞次栉比,整条胡同一年到头总散发着瓜果的香气,秋冬时节更是添了炒货的烟火味儿。果子巷的生意从清晨到晚傍晌儿,它不光支应着百姓们过来采买的营生,还支应着四九城的果贩来趸果子,这里的店家虽是坐家守店,却同疃春的人一样,都是穷苦人出身,因着买卖的关系,惦记着风晴雨雪,算计着微薄账目。于谦知道郭德纲手头紧巴,掏钱买了瓜子花生各两斤、两斤大脆柿子,大枣一斤,一斤甜梨,外加半斤芝麻糖。


郭德纲提着这些东西,狡黠地冲于谦笑了笑,“您买的这些东西,一看就真是没少给人家成亲的帮忙”,于谦也跟着笑了,“要那么说,还差着莲子和桂圆呐。这一斤甜梨明儿你给老先生带过去,这半斤芝麻糖给你旁边那院儿的吧,人家怪热心肠的。瓜子花生的给我留着,去你那儿还得吃呢。”


人家的热心肠,有您帮忙还了,那您的热心肠,我又该拿什么还呢?这话只在郭德纲心里徘徊着,并未曾出口,他知道于谦其实并不指着他还什么,倘若问了,倒会觉得他外道,索性就拎着果子,和于谦穿大街过小巷地闲逛,直到傍晚时分,两个人拎着一堆东西,随便进了一家饭铺,要了两盘热菜,一壶热酒,于谦把各自的酒盅斟好,举着叫他尝尝看,郭德纲平日里护着嗓子,辛辣的并不敢多沾,今天却因为于谦的缘故想来几口。一盅子喝下去,辛辣单薄,反觉得香甜浓郁,于谦这才给他讲道,别看这家饭铺名号小,可着京城也没几家酿这种果酒。


回到自己那小院的时候,已经是夜色朦胧,郭德纲把东西一股脑儿的放在桌子上,只擦擦脸,脱了外面的衣裳就往床上躺,甚是有些遗憾地用手划愣了几下被褥,寻觅着早就藏在经纬线丝儿里的太阳光,而后裹着被子翻身便睡。


这一觉睡得安稳,等醒来外面已经蒙蒙亮了,缓了会儿神才把意识回笼,定是昨儿晚上那两三盅子酒喝的,刚睡醒的刹那竟迷迷糊糊地巴望着屋子里有个人同自己一起过,和孩子他娘离婚都这么些日子,自己平日里也没对什么人动过心思,怎么会生出来这样的乖张意念,左思右想间一个答案从心田涌出,唬的他错系着扣子,就赶紧舀凉水洗脸,一边对着脸盆儿拍水,一边琢磨自己真格儿的是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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